吴昊福利姬 自慰，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讲师。

在我调研的这个村落，老东说念主们每月只可拿到80到160元的待业金，这个数目平均起来唯有城镇员工待业金的3.5%。是以咱们缺憾地看到，在这种庞大的结构性压力之下，家庭频频只可从里面相助资源。在这种气象下，老东说念主就酿成了被捐躯，或者是主动捐躯、自发捐躯的部分。

苦尽甘不来

2024.11.16 深圳

各人好，我叫吴昊，来自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是一位关注心情的琢磨者。

今天我想跟各人共享的题目，是我的博士琢磨——农村老东说念主的心情宇宙。我想这也许是一个莫得东说念主扣门就不会有东说念主言语的宇宙，一个相当忍受和千里默的宇宙。

促使我作念这个琢磨的，是一个疾苦的困惑。我诞生在鄂西农村，在我爷爷奶奶所在的阿谁村子里面长大。自后出去念书了，然则也频繁回村，无意候会听到爷爷奶奶以超过他的家东说念主讲起村里面一些老东说念主的悲凄履历。比如在家里面发病了，死一火了，在外打工的儿女几天之后才知说念之类的。

有一次回梓乡，我我方也看到了一位让东说念主有些心酸的老东说念主。那是一个周五的下昼，我看到一位头发依然白了的老爷爷，穿戴也相比破，杵着一根木棍，在山脚的小径上搬动着，身边随着两个小小的，背着书包的身影。

一位大婶指了指他跟我说，这个老爷爷很可怜的，老伴依然死了，儿媳妇也跑了，女儿也王人在温州打工，目下孙子王人是他在带。今天臆想是去接孙子下学回家，他们还住在很高的山上，就这样走的话，可能到家的时候天王人要黑了。

这个村子距离学校臆想有7公里，坐车其实只须几块钱，然则他们遴荐步行。其时我就在想，他们还要走多久呢，走到家的时候，家里面可能一个东说念主王人莫得。这位老东说念主是不是还得把冷灶烧热了给孙子作念饭。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想，为什么在物资条款依然遍及改善的今天，老东说念主们似乎还过着一种相当苦的生计。当他们的子女王人出门打工之后，他们内心的心情宇宙是若何的呢。

带着这个困惑，在我的家东说念主突出是爷爷奶奶的匡助下，我在梓乡隔壁的两个村落开展了十个多月的田园琢磨。

我调研的这些老东说念主大多在60岁以上，最大的83岁。他们好多东说念主王人有出门务工的履历，是第一代农民工，他们的子代和孙代目下也在外面打工，很少回家。

在调研的历程中，我跟他们夙夜共处，还遴荐了十几户东说念主家，就住在他们家里面。很快我就发现，确乎像我不雅察的那样，诚然目下物资条款依然改善好多了，然则老东说念主们依然过着一种相当艰难的生计。

他们是不是没苦硬吃？

领先，不管多大年纪，他们好像有干不完的活，无意候还生着病。比如有一位爷爷73岁了，在我调研时刻，每天早上5点多钟就起来，走路两三个小时去另一个村子，给那儿的承包户背烟叶，可能要太阳下山了本事回归，就这样一天80块钱。

同期他们会把我方的消费压到极低，我方种食粮、我方种菜，基本上不买任何东西。就像我前边提到的那位老爷爷相同，无意候为了省几块钱的车资，他们情愿走四五个小时的山路，有的老东说念主以至还舍不得开电灯。

我其时以为这照旧物资条款上的苦。那时候我还莫得执意到这种苦在他们的心情宇宙中可能饰演的脚色。铭记在田园进行到快一半的时候，我在我的札记上写下这样一些疑问：为什么这些老年东说念主这样情愿受苦，他们为什么要如斯屈身我方呢，他们果真小数遴荐王人莫得吗？照旧说从某种意旨上讲，他们主动遴荐了苦？

因为我其实不雅察到，他们并不是在完全意旨上清寒物资条款，无意候有好的物资条款他们也不肯意用。

比如我到访的这些家庭，大多数王人会修建这种两三层的楼房，平凡是给女儿受室用的。无一例外的是，莫得老东说念主住在上头。他们仍然住在相当破旧的老屋里面，或者就在楼房傍边搭一个小偏屋。因为他们的子女王人在外面打工，是以其实这些楼房修好了也莫得东说念主住。

张奶奶就是这样，她就还住在阿谁老屋里面，她的那间卧室，我以为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一个杂物间，里面堆满了食粮、化肥，以至还有打农药的那种喷雾剂，以至于我一进去的时候，就闻到了小数刺鼻的滋味。然则这家东说念主也给我方的两个女儿修了两栋平房，就直立在老屋的背后。

是以咱们看到，好像这些老年东说念主是在主动地与这些当代的、逍遥的、记号着农村好意思好生计的楼房保握着距离。用从简惯了来证明，似乎有点简化那其中相当复杂的心情。

诚然那些老东说念主王人以为，我是腿脚不即是以不住在楼上，但其实也就是这些说我方腿脚未便的老东说念主，他们连接背着五六十斤的食粮从坡上回归。是以我发现他们似乎是在主动遵照着一种艰难的生计，就像是守着某种信念相同。

算作经济高速发展时期成长起来的咱们这一代年青东说念主，其实很难调处这样一种对苦的情结，会以为它是一种莫得事理的没苦硬吃。以至咱们无意候会以为福利姬 自慰，它是对咱们年青东说念主的一种规训。

我以为从年青东说念主的视角而言，这很可能是对的，因为咱们但愿的是，生计果真值得咱们喜欢，而不是因为它充满灾难。

其实老年东说念主也细心到了年青东说念主对苦的反感。无意候跟我聊天的时候，他们会嗅觉有点玷辱，因为他们也执意到，在今天的社会，如若你还过着一种苦日子，其实频频意味下降后、没标准和跟不上场面。

咱们看到，一代东说念主与一代东说念主之间对苦的感受，很可能吵嘴常不同的。心情表面认为，这是因为一个时间频频会结构性地塑造咱们的心情阵势。

对这些老东说念主来说，在他们的时间，生计其实就是围绕苦张开的。各人知说念，新中国的诞生亦然数见不鲜贫窭农民翻身的历程。历史上，咱们党组织挟恨大会，但愿引发底层农民的阶层执意。

对于这些底层农民而言，他们也能够在对苦的诉说中，看到相互受苦的这种发愤和刚烈，其实也能够证据他们算作社会主义主东说念主翁的那样一种价值感和地位。在集体化时期，受苦更是算作一种集体性的良习被珍爱，作念铁东说念主、铁小姐王人会让东说念主发自内心肠感到自重。

跟我聊天的时候，杨奶奶她就相当自重地提到，

“我其时挑食粮，别的男同道能挑100（斤），我也能挑100。队上王人是给我算泰半个男劳力的工分。苦是苦啊，但那时候不知说念若何，吃的王人没得什么，就是使不完的劲。”

罗爷爷是其时小队上修水坝的一个小队长，他也相当自重地跟我讲起他当年的事情。

“那时候一去就是个把月不归家的，一天到黑地搞，王人是肩挑东说念主扛，那么大个坝！好多年了哦，目下还在在用，结子得很，不像目下修的那些东西。其时搞完的时候要过年了，公社文书也过来的，给咱们计功，还吃了顿肉。”

然则咱们看到，受苦在今天似乎依然酿成了不那么被招供，也不那么被珍爱的东西。领先，社会公论在市集的逻辑之下，愈加珍爱的是个东说念主的资产本事和树立。比如农民和农民工受苦耐劳的精神频繁被认为是，没文化，是以只可受苦。

另一方面，老东说念主周围的这些年青东说念主，似乎也不再能共情老东说念主的这些苦的感受。我在跟一位老奶奶聊了两三个小时她的受苦的生计之后，她倏得很褊狭地停驻来，她问我，

“你听我这个老妪絮叨这些事情烦不烦？我一讲就不断，眼睛水还止不住，你是不是王人听憎恶了。也就是你来听我讲，我那些女儿小姐王人打工哦，一年到头没回归过一次。回归了也不得愿听，王人是捉到他们的手机扣，说妈你莫紧到讲，烦得要死。我那女儿，还呛我，说你那么有标准，若何不给我屋修大点？我就没得话讲了。今天跟你讲哈我照旧舒心些，劳慰你了。”

如若年青东说念主不行调处老东说念主的苦，那老东说念主之间能够摊派这种疾苦吗？其实在田园中我也不雅察到，村落中老东说念主之间其实也很少疏通，除了有一两家突出友好的，他们很少互相交游。

我跟他们聊多了就发现，其实村落中家庭与家庭之间的关连也依然发生了一些变化。有位老东说念主就跟我说，目下别东说念主王人巴不得你过得不好，是以咱们王人不说，过得多苦你也不要往外说。

我在村里面也感受到了家庭与家庭之间费解的竞争感，突出是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那样一种相对的打劫感。比如在现款收入很少的情况下，哪一家的地被征了，其他家莫得，就可能会引起一些起火。

是以苦不再是全球界限中被珍爱的良习，也很难在东说念主与东说念主之间摊派和倾吐，好像酿成了一种只可独自承担的东西。

跟老东说念主们夙夜共处的日子里，我频繁会碰到有老东说念主晚上很晚了还睡不着觉，他们就会坐在院子里面发发怔。其实那种时候荏苒的嗅觉果真有小数惨酷。我无意候就去陪他们聊聊天，然则各人其实也不错假想，如若我不在那里，那他可能就一个东说念主坐在那里，可能椅子傍边放一口低价的酒，就坐在院子里，看着外面阿谁黑黑的村落。

惨酷的乐不雅主义

那么这一切的苦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无数次地向老东说念主们商榷这个问题，他们的回答很归拢也很简陋——那还不是为了后东说念主。

这里我不想给出一个社会学惯常会给出的判断，比如老东说念主的行动逻辑是受到强劲的传统的儒家文化影响，好像他们的想想和行动仅仅被远处的传统所决定着，而不包含此刻活生生的心情。

其实我在村里的时候发现，老东说念主突出喜欢看一些苦情剧，或者这种牧歌短视频，用方言改编后经过重新填词，这些短视频的内容简略就是通过体谅父母的付出，来抒发儿女对他们的爱。

咱们村里面有一个老爷爷，他的手机内存很小，他让我帮他把其他的行使给删了，然则说这个你留着，这个App就是用来看这种视频的。

是以咱们会发现，老东说念主们对家的这种心情性的憧憬是他们受苦操劳背后的一种能源。老东说念主们频繁跟我说，你看他们唱得多好，讲得多好，只须能听到这样的话，苦小数又怕什么。

然则老东说念主们不得不濒临的一个庞大的落差是，他们其实很少听到这样的话，突出是从女儿口中。在调研时刻，我很少碰到有出门打工的女儿给家里面打电话的情况，就算打也吵嘴常轻便、相当事务性的。

比如张奶奶的女儿那次打电话回归，问家里面小孩降服的情况，他得到回话之后，就立马挂了电话。张奶奶还在这头说着别的，我实在是不忍心教导她，电话其实依然挂了。

在大范畴的出门务工之前，老东说念主和子代的亲密关连尚不错通过平日的追随来赢得。然则当打工生计把父母和子女分隔两地，而女儿们又囿于那种不善抒发的男性气质的时候，这个心情慰藉就很难从女儿们那里赢得。

各人也许会问，那女儿呢。在我的不雅察中，女儿确乎给老东说念主们提供了相当多的心情辅助，她们有的三五天就要打一个电话或打一个视频回家。然则有一个庞大的无奈却是，诚然这些女儿算作为数未几的能够给老东说念主提供心情安危的东说念主，然则在农村仍然相当父系的家庭结构之中，她们是嫁出去的外东说念主，不是父母正当的依靠。无意候女儿稍稍多作念了小数，昆玉们以至可能还会不欣喜，因为这也许会显得他们莫得颜面或者莫得孝心。

有一位嫁到四川的张大姐就频繁给她的老母亲打电话。她很忙，然则她会一边作念家务，一边跟母亲聊天，她把手机支在桌子上，边剁肉边跟她的姆妈聊微信。有一次聊得很鼎沸，聊到临了的时候，张大姐相当见原地说，姆妈你要不要来四川玩，或者到时候我回娘家待一段时候。

挂了电话之后，她的姆妈却跟我说，女儿仅仅说说辛勤，“因为她有她我方的家，来多了那处要说她的，她有她那家东说念主要顾啊”。

无意候，农村的家庭不仅莫得亲密感，以至会充满了垂危和冲破。突出是如若一家有几个女儿，那家庭资源的分拨连接就会成为冲破的导火索。以至无意候老东说念主死一火了，一个耕具的分拨王人会引起鉏铻和起火。老年女性的顾问行状尤其如斯，给谁带孩子，带多久，还有如若老东说念主生病了，谁家来护理等等。

调研时刻，我也碰到一次婆媳冲破，有一位陈大姐，她在吃饭的时候启动攻讦起婆婆来，说她去赶集健忘买米回归，然后就高潮到她婆婆对统统家庭的不上心。她婆婆就在那处静静地听着，采纳着媳妇的攻讦。

自后我问那婆婆，她说她知说念不是米的事，本色上是她当年莫得给这位陈大姐带孩子的原因。本来这个婆婆有三个女儿，她早年帮大女儿和二女儿带完孩子之后，老伴就生病了，是以她没能维护把临了一个孙子带大，也就是陈大姐的孩子。

然后她很无奈地对我说，她对我有怨，说几句没什么，我其时没给她帮到忙，目下我就只可少给她添阻拦。针对这些风光，咱们的全球公论，以至学术琢磨，频繁会责怪年青东说念主说念德滑坡，或者归结为孝说念阑珊的问题，将老东说念主这些惨酷的生计气象，归于年青东说念主和中年一代不受传统文化逻辑的管理。

但本色上只须咱们情愿走进这些农村年青一代以及中年一代的生计，咱们其实能看到他们也濒临着庞大的费力。

就比如这位陈大姐，她早年跟丈夫在温州打工，收入比农村高小数点，然则孩子诞生之后她就只可回归，作念点零工，摘茶之类的。他们家的债目下还莫得还完。她相中意酸地跟我说，她的丈夫一年到头在外面作念苦工，有一次还从建筑工地上头摔下来，摔断了手，他的女儿还很小，七八岁就要我方学着作念饭，因为她晚上摘茶可能且归得很晚。

农村家庭这些垂危和冲破，频频不是因为哪一个东说念主有多缺德，而其实是他们的家庭职守果真太大了。就像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中国农村家庭不仅承担了经济分娩的责任，绝大部分社会福利的提供也由他们我方职守。

各人知说念，咱们国度从20世纪50年代启动，就走了一条先城市后农村、先工业后农业的当代化说念路，咱们的资源和要点王人是先向城市极地面歪斜。从50年代启动，当城市员工住户迟缓领有一套相对完善的养老、医疗、熟谙、住房等社会保险体系的时候，农村东说念主口却简直只可依靠家庭成员的互相匡助。

在2009年之前，农村东说念主口根柢就莫得待业金一说，在比年新农保轨制本质之后，农村东说念主才第一次有了我方的待业金，然则这个金额其实相当有限。

在我调研的这个村落，老东说念主们每月只可拿到80到160元的待业金，这个数目平均起来唯有城镇员工待业金的3.5%。是以咱们缺憾地看到，在这种庞大的结构性压力之下，家庭频频只可从里面来相助资源。在这种气象下，老东说念主就酿成了被捐躯，或者是主动捐躯、自发捐躯的部分。

我对一位老奶奶印象突出真切，她本年76了，依然带大了三个孙辈，目下正在带第四个孙女。她就这样跟我说，“我一辈子就是这个苦命，等我死了就好了，死了就无谓费神了。”

咱们看到在这样一种无穷的受苦的历程中，老东说念主们所憧憬的那样一种好意思好的家庭生计，好像在无限地推迟，以至永恒不会到来。

这让我意象着名心情表面家劳伦·贝兰特的一个观点，叫作念“惨酷的乐不雅主义”。这个观点本来是在说，20世纪下半叶启动，好意思国梦和战后福利国度承诺的那样一种阶层流动、工作保险、契机对等、政事与社会对等、亲密关连等等，本色上在好多国度王人结构性地失去了牵引力。

这些东西也曾承诺了一种好意思好的生计，让你为之追求，然则在今天这个时间，好像你追求这些东西的历程，反而成了破钞你、挟制你的幸福和身心健康的历程。我信服各人也许对这种嗅觉并不目生，比如取之不尽的卷，还有你感到身心俱疲，然则若何也停不下来的996，以及永恒也上不了的岸。

其实农村老东说念主亦然相同的，咱们看到他们所憧憬的那样一种苦中承诺的对于家的好意思好生计，其实是给了他们但愿与乐不雅的，然则这个但愿和乐不雅是极其惨酷的，因为他们不仅很难收场这个空想和但愿，况兼追求这个方针的历程，反而成了破钞他们、挟制着他们的幸福和身心健康的历程。

在另外一个方面咱们也看到，其实老东说念主们也很难有别的东西来依恋。除了抚养下一代，除了去给那些不会回归的孩子们修一个体面的屋子，其实很出丑到咱们的社会有任何的意旨感提供给他们。

我一直对女性主义形而上学家苏珊·格里芬的一句话印象真切，她说表面与琢磨非但不应该摈斥心情，反而应该沿着疾苦、创伤、戚然和盛怒详情方针。

诞生在农村的我，对那里怀有最深的心情，我想这亦然我琢磨开赴的场合。诚然咱们的学术琢磨目下频繁要求一种客不雅中立，要求琢磨者不要带任何的心情偏向，同期也以为心情自身好像不值得琢磨，然则其实依然有大批的琢磨和表面，启动反驳和反想这个假定。对心情的调处其实能更好地匡助咱们调处这个社会，调处咱们我方，调处平日生计中那些对咱们确切紧迫的东西。

今天突出贵重，我的80多岁的爷爷奶奶也来到了现场。他们其实亦然那种没苦硬吃，然则为了家庭奉献了一世的老东说念主。今天我的共享，绝非想要去颂赞灾难自身，相背，我想作念的是，通过咱们相互调处，咱们能看到苦背后惨酷的结构和深藏的爱。

我忠诚但愿有一天，对于数见不鲜的农村老东说念主而言，不苦甘自来。谢谢各人。

策动丨蝈蝈 通通

裁剪丨大凯福利姬 自慰